向阳而生的忏悔

杨庄敬

    那是一个寻常的、闷热的南方夏日午后。蝉鸣聒噪，撕扯着凝固的空气。我，一个本该坐在明亮教室里，与三角函数或元素周期表搏斗的高一学生，却将自己反锁在昏暗的卧室。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面过于明亮、以至于显得讽刺的世界，只有电脑屏幕幽幽的光，映照着我因熬夜而浮肿、因某种难以启齿的沉迷而显得空洞麻木的脸。

    手指在鼠标滚轮上无意识地滑动，屏幕上闪烁的光影，是另一个扭曲、喧嚣、被欲望填满的虚拟世界。那些被过度修饰的肢体，那些刻意挑逗的声音，像一张张粘稠的蛛网，将我牢牢缚在电脑椅这片孤岛上。鼻腔里是房间久不通风的浑浊气息，混合着自身散发出的、一种连自己都厌恶的颓废味道。胃里空荡，却毫无食欲，只有一阵阵泛上来的恶心。脑袋像是被灌满了铅，又像是被掏空了所有内容，只剩下嗡嗡作响的疲惫和一片荒芜。

    这就是我，一个刚刚被迫“休学”一年的“问题”学生。而问题的根源，就藏在这间昏暗的屋子里，藏在这块发光的屏幕后面，藏在我那无法自控的、沉沦的双手之上。

    思绪，不受控制地飘回更早的时候。初中二年级，某个同样寻常的夜晚。借着“查学习资料”的由头，我第一次在搜索引擎的引导下，懵懂地、带着一丝罪恶的好奇，点开了那个隐藏在网络角落的、光怪陆离的入口。潘多拉的魔盒，就在那一刻，被悄然开启。最初的新奇与刺激，像微量却致命的毒药，缓缓注入我尚未成熟的身心。那些直白、粗粝、甚至扭曲的画面与信息，如同洪水猛兽，冲垮了一个少年对性与情感本该保有的、朦胧而美好的想象与敬畏。

    从此，一条隐秘而肮脏的轨道，在我生命里铺展开来。夜深人静时，父母的鼾声成了掩护，我像一只畏光的老鼠，蜷缩在屏幕前，贪婪地汲取着那些精神鸦片。白天，则带着一身洗不掉的疲惫和心虚，走进教室。老师的讲课声变得遥远而模糊，黑板上的公式像天书，同学们蓬勃的朝气和朗朗书声，反而衬得我像个格格不入的异类。我的精力，我的专注，我本该如初升朝阳般的生命力，都被那深夜的隐秘消耗无情地榨取、吞噬了！我拿什么去理解牛顿定律？拿什么去背诵《出师表》？拿这双布满血丝的眼睛，还是这颗被虚空和羞耻填满的心？

    成绩，像坐了过山车般直线坠落。从班级中上游，滑落到垫底。老师的疑惑，父母的焦虑，我并非感受不到。可每当夜深，那股强大的、仿佛来自深渊的引力，又会将我拖回那个虚拟的泥沼。我挣扎过，无数次在短暂的释放后被巨大的空虚和罪恶感淹没，发誓这是最后一次。可意志力薄得像一张纸，欲望的针尖轻轻一捅就破。我成了一个自己都唾弃自己的、分裂的人。白天戴着麻木的面具，夜晚则在欲望的深渊里翻滚。周而复始，恶性循环。

    终于，在高一上学期期中考试，当我面对几乎一片空白的试卷，大脑如同被格式化般一片空白时，崩溃降临了。不是嚎啕大哭，不是歇斯底里，而是一种彻骨的、冰冷的绝望。我清楚地意识到，我完了。我无法再坐在这个代表着秩序、知识和未来的教室里了。我像个逃兵，向父母和老师，用“身体不适”、“压力太大”这样苍白无力的借口，提出了休学。

    我永远忘不了母亲听到这个消息时的眼神。那里面有什么东西，瞬间碎裂了。她没有像往常那样急切地追问，也没有责备，只是长久地、沉默地看着我，那双曾经明亮、充满期盼的眼睛里，盛满了难以置信的悲伤和一种……仿佛瞬间被抽干力气的疲惫。她张了张嘴，最终什么也没说，只是缓缓转过身，走向厨房。那个背影，佝偻着，像一下子被生活的重担压弯了。

    休学在家的日子，并没有想象中的解脱。反而是更深一层的煎熬。我像个游魂，在自己的家里无所适从。白天父母上班，空荡荡的房子像一个巨大的、寂静的牢笼。我睡到日上三竿，起床后对着电脑，却连打开游戏的欲望都没有。窗外是明媚的阳光，是邻居家孩子欢快的笑声，是街上车水马龙的生机勃勃。这一切，都与我无关。我被自己囚禁在由欲望和堕落构筑的灰色堡垒里，与整个世界隔绝。

    而母亲，她变了。

    她不再像过去那样，在我耳边絮絮叨叨地叮嘱学习，催促我早点休息。她变得异常沉默。每天清晨，她依旧准时起床，为我准备好早餐，然后默默地收拾好自己，提着那个用了多年、有些褪色的布包，去上班。可我分明看到，她出门前的动作，变得迟缓而沉重。那总是挺得笔直的背脊，似乎微微驼了下去。脸上，失去了往日的光彩，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阴霾，眼神里是藏不住的忧虑和……无精打采。

    是的，无精打采。这个词，像一根针，狠狠扎在我心上。她上班的路上，在想什么？是在担心她这个不争气的、莫名辍学在家的儿子吗？是在同事问起“你儿子成绩怎么样”时，感到难以启齿的窘迫吗？是在为我的未来，那片看起来漆黑一片、毫无希望的前途，而彻夜难眠、暗自垂泪吗？

    我甚至不敢与她对视。每当她下班回来，拖着疲惫的身子，还要强打精神为我张罗晚饭时，我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！她为我盛饭，筷子递到我手上，那细微的动作里，包含了多少她咽下肚的辛酸和无奈？而我呢？我这个她含辛茹苦养育了十几年的儿子，给了她什么？是优异的成绩吗？是贴心的关怀吗？不！我给予她的，只有无尽的担忧，只有在同龄人炫耀子女时她只能沉默回避的难堪，只有这日复一日、仿佛没有尽头的沉重心理负担！

    直到那个周末的午后。

    母亲坐在阳台的矮凳上，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线，缝补我一件不小心划破的T恤。我正好从她身后经过，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住了。

    阳光，毫不留情地照在她的头上。

    我看到了什么？！

    在那头我记忆中一直乌黑浓密、偶尔才会在鬓角发现一两根银丝的秀发间，何时，竟冒出了如此多的白发？不是几根，不是一小撮，而是星星点点，密密麻麻，如同秋日清晨骤然降下的寒霜，刺眼地、大片地覆盖了她的头顶！那白色，在阳光下闪着冰冷的光，像无数根细小的针，瞬间刺穿了我的瞳孔，狠狠扎进我的心脏！

    我的呼吸骤然停滞，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。

    她才四十多岁啊！怎么会……怎么会白了这么多头发？！是什么，在短短一年时间里，如此残酷地偷走了她的青春，将她催老成这般模样？！

    是岁月吗？不！是生活吗？不！是我！是我这个不肖的儿子！是我的堕落，我的沉沦，我那难以启齿的“邪淫”恶习，像一条贪婪的吸血虫，不仅榨干了我自己的精气神，更将我母亲的心血、她的期望、她本该拥有的安宁晚年，一点点啃噬、消耗殆尽！是我，用自己肮脏的双手，亲手将岁月的霜雪，提前、加倍地，染上了她的鬓发！

    那一刻，万箭穿心！悔恨、羞愧、痛苦、自责……所有尖锐的情绪如同火山喷发，在我胸腔里轰然炸开！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，发不出任何声音，只有滚烫的泪水，毫无征兆地、决堤般汹涌而出，模糊了眼前那让我痛彻心扉的景象。

    母亲似乎感觉到了什么，回过头。看到我满脸的泪水，她愣住了，随即，眼中迅速闪过一丝慌乱和……心疼？她放下手中的针线，站起身，有些无措地看着我：“小曜，怎么了？是不是……哪里不舒服？”

    她还在关心我！在她自己承受着如此巨大的痛苦和压力时，她第一时间想到的，竟然还是我的“不舒服”！

    “妈——！”我再也控制不住，像个走失了多年、终于找到家的孩子，扑过去，紧紧抱住她，将脸埋在她带着皂角清香的、瘦弱的肩膀上，嚎啕大哭。“妈……对不起……对不起……是我错了……是我混蛋……是我把你害成这样的……对不起啊妈……”

    我语无伦次，哭得撕心裂肺，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。积压了太久的罪恶感、羞耻感、对母亲的愧疚，如同溃堤的洪水，在这一刻彻底奔涌而出。

    母亲的身体先是僵硬了一下，随即，她明白了。她没有推开我，也没有追问，只是用那双布满薄茧的、粗糙的手，一遍又一遍，轻轻地、安抚地拍打着我的后背。就像我小时候受了委屈时那样。她的沉默，她的包容，比任何责备都更让我无地自容！

    那一刻，我心中所有的犹豫、所有的软弱、所有对那恶习残存的、病态的依赖，都被这巨大的、源于母爱的悲痛和自责，烧得灰飞烟灭！我在心里，对着自己，也对着母亲，发下了有生以来最沉重、也是最坚定的誓言：

    断除它！必须彻底、干净、永远地断除这“邪淫”的恶行！不是为了别的，只是为了眼前这个生我、养我、为我愁白了头的女人！我不能再让她失望了！一秒钟都不能！

    改变的历程，同样充满艰辛。心魔不会轻易退却。每当那些熟悉的念头如同幽灵般试图钻入脑海时，母亲那在阳光下刺眼的白发，她那双充满忧虑却依然慈爱的眼睛，就会立刻清晰地浮现在眼前，像一面警钟，一声惊雷，将我瞬间震醒！我开始强迫自己走出房间，走到户外，让阳光驱散阴霾；我开始找一些体力活来消耗过于旺盛的精力，让自己累到倒头就睡；我开始尝试重新拿起课本，哪怕一开始如同阅读天书，也咬牙坚持下去。

    最重要的是，我学着与母亲沟通。不再把自己封闭起来。我向她坦白了过去一年的浑噩（当然，隐去了最不堪的细节），表达了我想要重新回到学校的渴望和决心。母亲听着，眼泪无声地滑落，但她紧紧握着我的手，说：“孩子，妈信你。只要你想好，妈就支持你。咱不怕从头再来！”

    一年后，我重新走进了校园，降了一级，从高一开始读起。身边的同学比我小了一岁，好奇的目光偶尔会投来，但我已能坦然面对。我知道，我脚下的路，与他们都不同。我背负着一段沉重的过去，和一份必须用未来去偿还的恩情。

    如今，那段黑暗的岁月已渐渐远去。但我从未敢忘记。那一年母亲骤然增多的白发，如同刻在我灵魂上的烙印，时刻提醒着我，曾经的迷失与如今的珍贵。

    年轻的你啊，无论此刻正被何种欲望的迷雾所困扰，无论你觉得那短暂的刺激有多么难以抗拒，请你，请你一定要停下来想一想！想一想母亲日渐粗糙的双手，想一想父亲沉默却坚实的背影，想一想他们眼角悄悄爬上的皱纹，想一想他们望向你们时，那饱含期冀、却或许已开始掺杂担忧的目光！

    我们一时的放纵，那沉溺于低级快感的短暂欢愉，代价是什么？！是吞噬我们自己的青春活力和光明前途！更是将我们至亲父母的心，放在慢火上煎熬！我们怎能让他们的辛劳，换来的是我们的堕落？！我们怎能用他们的白发和眼泪，去祭奠我们那荒唐而可耻的欲望？！

    放下吧！果断地、坚决地放下那引向深渊的诱惑！抬起头，看看窗外的阳光，那么温暖，那么充满希望！感受一下胸腔里那颗本该有力跳动的心脏！它不该被污秽填满，它应该为理想、为责任、为感恩而搏动！

    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！一个顶天立地的人！一个能让母亲脸上绽放自豪笑容、而非暗自垂泪的人！这，才是我们青春最该奔赴的方向！这，才是对父母养育之恩，最根本、最沉甸甸的报答！

    前路漫漫，唯有心向光明，步履不停，方能不负此生，不负亲恩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