账本上的罪与罚

杨庄敬

    那本棕褐色的硬皮账本，是我无意间在母亲床头柜的抽屉深处发现的。它夹在一摞泛黄的旧毛衣里，像一块被遗忘的墓碑，沉默地记录着一段我不愿面对的过往。

    我回家探望母亲的次数，像秋日里日渐稀疏的落叶。这次回来，是因为她在电话里，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，说她“老了，记性不行了”，想让我帮她整理些旧物。我应允了，心里却盘算着早点返回省城，那里有我的工作，有我隐秘的、沉溺了多年的“瘾”——那条在无数个深夜将我拖入虚妄与空虚的邪淫网络。

    抽屉里有樟脑丸的味道，混着老房子特有的潮气。我翻开那本账本，纸张已经发黄发脆，上面的字迹，是母亲的，一笔一划，工整得近乎笨拙，像小学生。而内容，却像一把生锈的锉刀，猛地在我心上拉出一道血口子。

    它不是记录家庭开销的流水，它记录的，只有我。

    “1998年9月，峰儿学费，1250元。加班15天，夜班补贴共75元。”“2001年3月，峰儿买参考书《题海》，48元。退掉一瓶没开封的雪花膏，得8元，还需40元，找张姐借，下月还。”“2004年8月，峰儿大学路费及第一个月生活费，共计2800元。厂里困难补助500元，预支三个月工资1500元，剩余800元，卖掉陪嫁的银镯子。”……每一笔关于我的花销后面，都跟着一行小字，记录着这笔钱的来历。那是一个个冰冷的数字，背后却是母亲怎样滚烫的汗与泪？我仿佛看见，在昏暗的灯光下，她揉着酸痛的手腕，数着那一点点零碎的毛票；我仿佛看见，她陪着笑脸，向工友开口借钱时那窘迫的神情；我仿佛看见，她摩挲着那只早已失去光泽的银镯，最终决绝地把它递进典当铺窗口时，眼里的那点不舍与毅然。

    我的呼吸开始急促，手指颤抖着往后翻。时间离现在越近，账目越简单，但后面的备注，却像针一样扎进我的眼睛。

    “2015年冬，峰儿说工作需要，要买新笔记本电脑，6000元。取定期存款。”“2018年春，峰儿寄回2000元，这孩子，总算知道惦记家里了。给他存着，将来娶媳妇用。”“2020年夏，峰儿电话里说累，压力大。给他转500元，让他买点好吃的。我这个当妈的，没本事……”

    最后一条记录，停在三个月前：“头晕，去医院，检查费药费共385元。老了，不中用了，别告诉峰儿，他工作忙，心里也苦。”

    “他心里也苦……”

    这五个字，像五记耳光，狠狠地抽在我脸上，火辣辣地疼！我眼前一阵发黑，账本几乎从手中滑落。

    我苦？！我有什么脸面说苦？！

    母亲在这里，用她干涸的生命之泉，一滴一滴地浇灌着我这棵看似茁壮，内里却早已被蛀空的树。她以为我在外面的世界里奋力打拼，承受着风雨，所以她默默咽下所有生活的苦涩，连生病都不敢告诉我，怕给我添麻烦，怕我……“心里苦”！

    可她哪里知道，她那个“心里苦”的儿子，在那个她无法想象的光怪陆离的网络世界里，正在做什么？！

    就在昨晚，就在我敷衍地接完她嘘寒问暖的电话之后，我转身就为一个低俗的直播平台，充值了五百元！那五百元，或许就是她忍着头晕，从牙缝里省下来，准备去买药的钱！而我，却用它去喂养我那肮脏的、见不得光的欲望！

    就在上个月，我以“应酬”为名，向她抱怨开销大，她立刻省吃俭用给我转来一千块。可那一千块，转身就变成了我打赏给屏幕里那些虚幻肉体的“礼物”！我甚至还在那些廉价的刺激和空洞的奉承中，寻得了一丝可悲的“存在感”！

    还有那台六千块的笔记本电脑，她取出定期存款买的，说是为了我的工作。可它大部分的功能，却是承载我浏览那些不堪入目的网页，进行着一次次精神上的自渎与背叛！

    账本上那一个个冰冷的数字，此刻仿佛都活了过来，变成了母亲那双因长期劳作而关节变形的手，变成了她深夜在缝纫机前佝偻的背影，变成了她站在菜市场为几毛钱犹豫徘徊的眼神，变成了她日益增多的白发和脸上深刻的皱纹！它们围着我，无声地注视着我，那目光里没有责备，只有最深沉的、几乎要将我溺毙的付出与爱！

    而我呢？！

    我是一个贼！一个无耻的、趴在母亲瘦弱躯体上吸血的寄生虫！我用她榨干自己才换来的血汗钱，去购买精神的毒药，去加速自己的腐烂！我不仅偷走了她的钱，我更偷走了她的健康，她的安宁，她晚年应有的慰藉！我让她在为我骄傲的假象里，独自承受着病痛和孤独，却还在担忧着我的“苦”！

    “啪嗒”，一滴滚烫的液体砸在账本泛黄的纸页上，洇湿了那行“别告诉峰儿”。我这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。不是默默的流泪，而是无法抑制的、带着呜咽的痛哭。胸腔里堵着巨石，悔恨像硫酸一样腐蚀着我的五脏六腑。

    我猛地站起身，冲进母亲的房间。她正靠在床头打盹，老花镜滑到了鼻梁上，手里还握着一件织了一半的毛裤，是给我的。她睡得并不安稳，眉头微微蹙着，呼吸有些沉重。窗外的天光映着她满头的白发，刺得我眼睛生疼。

    我“扑通”一声跪倒在床前，地板发出沉闷的响声。

    母亲被惊醒了，茫然地睁开眼，看到跪在地上、浑身颤抖、泪流满面的我，她吓了一跳，惊慌失措地想要坐起来：“峰儿？怎么了？啊？摔着了？快起来！”

    她伸出手要来拉我，那双手，布满了老年斑和裂口，粗糙得像老树皮。

    我抓住她的手，把脸深深埋进她那粗糙的掌心里，泪水瞬间濡湿了她的皮肤。我喉咙哽咽，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：“妈……我对不起您……我对不起您啊妈……”

    我像个走失了多年终于找到家的孩子，又像一个被当场擒获的罪犯，除了重复这句苍白的话，我什么也说不出来。我能告诉她我为什么道歉吗？我能告诉她，她儿子这些年所谓的“忙”和“累”，所谓的“心里苦”，背后是怎样一副令人作呕的堕落景象吗？我不能！我甚至没有勇气玷污她的耳朵！

    母亲愣住了，她看着我，眼里的惊慌慢慢褪去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了然的、深沉的悲伤。她没有追问我到底做了什么错事，只是用那双粗糙的手，一遍遍地、极其轻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，我的脸颊，像小时候我做了噩梦惊醒时那样。

    “傻孩子……说什么胡话……”她的声音带着哽咽，却努力维持着平静，“快起来，地上凉……妈没事，妈挺好的……看到你回来，妈就什么都好了……”

    她越是这样，我心中的愧疚就越是像海啸般汹涌。她甚至不问缘由，就准备原谅我！她总是这样，无条件地包容我的一切！可这份包容，此刻像最锋利的刀刃，凌迟着我的灵魂。

    那天，我没有走。我留了下来。

    我删除了手机和电脑里所有相关的网址、软件，拉黑了那些所谓的“主播”和“网友”。当欲望的魔爪在深夜再次试图攫住我时，我就打开手机里那张账本的照片，一遍遍地看着，让那上面的每一个数字，都变成抽打在我心上的鞭子。我也会走到母亲房门外，听着里面她平稳的呼吸声，那声音告诉我，赎罪的道路，才刚刚开始。

    我戒断了。过程如同剥皮抽筋，那些嵌入骨髓的习惯和冲动，时不时会跳出来疯狂叫嚣。但每一次，只要想起母亲那双担忧又包容的眼睛，想起账本上那行“他心里也苦”，所有的动摇便会瞬间粉碎。

    我接手了家里所有的家务，陪母亲去医院彻底检查了身体，耐心听她唠叨那些我从前觉得乏味的邻里琐事。我找了一份离家更近的工作，虽然收入少了一些，但能常常回来陪伴她。我开始真正地去了解她的喜好，她的恐惧，她默默藏了一辈子的心愿。

    账本，我没有放回原处。我把它放在了我自己的行李箱里。它不再仅仅记录着母亲的付出与我的亏欠，它更是一座警钟，一盏红灯。

    每当我觉得生活平淡，或者偶尔有那么一丝懈怠和迷茫时，我就会翻开它。那上面母亲的笔迹，早已不仅仅是用墨水写就，那是用她一生的辛劳、爱与隐忍，刻在我生命里的救赎密码。

    它无声地问我：今日，你可堂堂正正？可对得起，这满头白发？